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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登瓊樓(1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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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登瓊樓(19)

“怎麽可能……”領頭女修再次不敢置信地喃喃一聲, 只是這次語氣明顯低緩,失落而不解。

她雙目圓睜,瞳孔深處仿佛有什麽深黑的、粘稠的東西在湧動, 不受控制地向瞳孔外蔓延,幾乎要將她的眼白一同染黑。

但小沙彌只捕捉到這一剎那間的異常,等領頭再擡起頭時,她顯然已經收拾好了情緒, 笑容清淺地向小沙彌點點頭:“多謝配合,你可以回去歇息了。”

“下一位同胞, 請上前來吧。”盡管心中仍有懷疑, 但在大庭廣眾之下, 領頭還是選擇暫且放過他這一回, 視線繞過小沙彌, 望向他身後。

小沙彌垂眼看著自己的雙手一會兒, 暗暗松了一口氣, 抽出手便離開了。

其實在探入銅盆之前, 小沙彌面上風輕雲淡,心裏卻不如表面平靜,是有幾分打鼓的。

昨夜, 鬼嬰在小沙彌的拷問下, 磕磕絆絆地描述了它的所見所聞,但它心智不全,只會反反覆覆地強調那幾個詞——

“偷偷出去玩”、“兩個人”、“吃肉”、“死了”。

絞盡腦汁解讀無果, 小沙彌當時就感到頭腦隱隱作痛, 只能無奈地詢問它:“你先老實告訴我, 那兩個人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?”

鬼嬰呆呆地被他拎在空中,似乎正在奮力轉動不太聰明的小腦瓜, 然後忽然用力地搖了搖頭。

就算第一個人可能是走近水缸後猛然見鬼,被它嚇死的,那第二個人可是根本沒有發現它的存在啊!

它也很委屈!人怎麽莫名其妙就倒在地上了?

小沙彌和鬼嬰一人一鬼都十分頭疼,度過了萬分焦灼的後半夜。

在清晨有人敲門召集他們時,小沙彌的第一反應是“完了”,但他冷靜下來之後,還是選擇相信鬼嬰的話,先以不變應萬變,至少表面上不能露怯。

如今看來,那兩個人的暴斃當真與鬼嬰無關,否則在契約之下,即便鬼嬰未現身,那黃銅盆也會在觸碰到小沙彌的瞬間變得一片血紅。

那麽到底是誰呢……

小沙彌下意識碰了碰身上破爛襤褸的袈裟,布料拼接的線腳後,隱隱有一點渺小的螢火一閃而過。

……

天月九極鏡前。

雲鶴真人摸著下巴,上半身慢慢傾向坐在他身邊的天音尊者,他壓低聲音說:“天音你看!那個散修是不是有幾分像年輕那會兒的星潯?”

把他的腦袋推到一邊去,天音疏懶地端詳著鏡中休憩的易玦,思索後開口:“對敵出刀時有些影子,但性情溫和許多。”

“也是,”雲鶴讚同地點點頭,“雖然星潯也面上常帶笑,但說話可不如她客氣懂人情。”

天音聞言斜睨雲鶴一眼,語氣含笑:“幸好現在星潯沒有註意到你,不然小心又被掛到樹上。”

回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,雲鶴氣鼓鼓地不說話了。

一旁的悟了祖師定定地盯著鏡面,忽而意味不明地感慨:“她看起來很年輕——真好啊,天賦上佳,未來可期。”

“代代皆有人才出,這有何稀奇的?”天音尊者漫不經心地說道,手上正在為她的無弦桐木琴上精油養護。

悟了祖師仍然微微笑著,但眼底卻情緒不明。

低垂眼簾,他看見了自己倒映在茶水水面上的面容——如此蒼老、虛弱,皺紋像是老樹皮一樣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塊兒,褶皺之間嵌著一雙泛著青灰色陰翳的眼睛。

悟了師祖感到自己就像一棵瀕臨枯萎的樹,埋於土下的根系早已腐爛發黑,投入再多心血維持,也無力回天。

沈默良久,悟了方才緩緩嘆氣,那宛若風穿過枯死空洞的樹洞所發出的低呼,暮氣沈沈,毫無生機:“迦樓當年開辟秘境,只創造明月而不設曜日,便是以為月光下萬星璀璨,沒有誰的神采會被誰蓋了去。”

“而旭日既東出,天無二日t,其餘螢火微光便再無現身之時。”

“可這世上就是不公的,總會有那麽幾個驚才絕艷之人,生來便註定能把想要的一切攥在掌心,其他人耗盡十年、百年、千年也難以仰其項背。”

感慨完,悟了祖師自嘲一笑,對天音道:“尊者同樣身負天賜之姿,年少成名,鮮衣怒馬,風光無二——大概是無法理解老衲這話的。”

撫琴的手微頓,天音尊者擡眼,與悟了祖師對視一眼,眼神中既有轉瞬即逝的悵然,也有掩藏得很好的審視。

在這一刻,天音忽然敏銳地從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身上察覺出一絲違和,對方的性情,似乎並不如傳聞中那麽淡泊寧靜。

而且……難道是錯覺嗎?

她以前看悟了的雙眼,都能看到緊緊纏繞在他眼瞳周圍的龐大靈力。懷慈佛祖不愧是半步踏破飛升門檻的大能,哪怕他已坐化了千萬年,但單單是他留下來的一雙眼睛,所散發的靈力餘波也遠遠超過悟了祖師本人。

而悟了本尊所吸引的靈氣,竟幾乎完全被那雙眼睛裏殘留的靈氣蓋過去,如同螢燭末光之於煌煌赤日,很不起眼。

可是今日,天音直視悟了祖師的雙眼,卻看到那雙眼睛周圍的靈氣黯淡了許多,灰蒙蒙的,就好像……

就好像是一個拙劣的仿制品。

心中有一絲困惑閃過,但天音無暇多想,畢竟她與悟了祖師本來也交集甚少,只見過寥寥幾面,或許是對方這些年裏遭遇了什麽變故也未可知。

於是天音趕在對方心生疑竇之前移開視線,扯了扯嘴角:“不……其實我明白。”

她原先確實是不懂的。

在年少時的李道音看來,哪怕是她想伸手摘星撈月,也並非狂妄臆想。所以她從來都是懶懶散散,對大多數事物興致缺缺——因為沒有什麽是需要她刻苦認真去做,才能夠完成的。

一切都稱心如意,一切都水到渠成。

直到天音的小女兒出生,那是一個資質平凡甚至平庸的孩子,讓她逐漸理解大多數人攀爬求道之梯的艱苦無望。

雲鶴小心翼翼地端詳著天音的神色,目光往大殿四處一轉悠,試圖岔開話題:“咦,怎麽沒看見觀水尊者?剛剛還在那兒呢……”

偌大修仙界,能被尊稱一聲“尊者”的不過寥寥數人,因此這下觀水尊者缺席,也極為醒目。

天音被轉移了註意,環顧四周,隨意答道:“這擂臺上也沒幾個他座下弟子,說不定是身有要事,先回問天峰了吧。”

“怎麽都不和我們打聲招呼?”雲鶴托著側臉,嘟噥道,“觀水這家夥,近幾年真是越來越孤僻了。”

——“觀水尊者。”

另一邊,禦山道君推開門,就見到被雲鶴叨念的觀水尊者正背對著她,一動不動般地靜立著。

觀水的背影嚴嚴實實地擋著,禦山隨意瞄了一眼,看不清他面前究竟擺著些什麽物件,只能看見一縷青煙裊裊上升,熏得滿室皆是一股濃重的檀香味。

禦山道君原本應該鎮守在群山之下,但她忽然收到觀水尊者的傳音,邀她來一方飛舟上會面,言語間似乎頗為急切,於是禦山這才動身前來。

此刻,見觀水背對著她一言不發,禦山略顯不耐地問道:“不知尊者邀我前來,所為何事?九宗奪魁之事事務繁忙,恕我抽不出太多時間。”

“對、對不起……”一道顫抖的聲音悶悶沈沈的,氣若游絲,幾乎隨著那縷青煙一起散在室內。

微微一怔,禦山不禁懷疑自己聽錯了:“什麽?”

“對不起,禦山……”只見觀水尊者終於緩緩轉過身,他滿面淚痕,唇角抑制不住地顫抖著,眼眸透出深深的絕望和愧疚。

而現在,禦山終於能透過他,看清他身前究竟有什麽——

一張深黑的供桌上,正擺著一只香爐,爐上貢了幾支香,青煙裊裊,如絲如縷。

至於那正享受著香火供奉的……

禦山道君瞳孔驟然縮緊,面上浮現出驚愕與嫌惡的神色。

只見供桌前密布著形態各異的、大大小小的眼睛,有的如同獸瞳,有的極像人眼,有更奇者則活似一圈圈的老樹年輪。

銅質的眼瞳在光下,如同活物的雙目一般散發異彩,栩栩如生。這些眼睛擠擠挨挨地簇擁在一起,彼此之間緊密地黏連著,精巧的雕刻技藝使每一根眼睫、每一個瞳孔分毫畢現,讓人註視著便感到頭暈目眩。

“對不起——禦山,我不得不殺了你。”

怔楞之間,禦山遲鈍地理解著觀水的話語,他的聲音猶帶顫抖的哭腔:“因為我想活著,我想活到飛升的那一天。”

“鋥——”只聞劍身出鞘破空之聲。

霎時間,劍光掠過,白若飛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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